暖

　　车里人差不多满了，我在最后排靠窗位置挤着坐下。刚闭上眼，有人又挤来坐。睁眼一瞥，是个老头儿，我怀着嫌弃往他那里靠靠，腾出被压住的胳膊。

　　车终于缓缓启动，老头儿怔怔地看着我，嘴角说话前先就挂了一丝讨好的笑：“孩子啊，别不爱听，你长得老像我儿子。”他极力说的普通话极拗口，是外省人，但辨不出是哪里。

　　我比厌烦他絮叨更为厌烦被人叫了儿子。我斜了斜身子瞅了瞅对方：灰旧的尼克服、满脸的胡茬，倒是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双眼炯炯发亮。表情怪诞，说完他儿子的胖时表情像笑又像哭。

　　窗外雪舞得开始发旺，不知家里那娘儿俩是不是也朝窗外看，女儿顶喜欢雪，她还小，一下雪就会为这神奇的天赐之物疯起来。他并不识趣，讪讪地继续说：“一下车，再换一个几十里的车就到我儿子上班的地儿了。以前哪，莫说通上话，一看手机显示着儿子的电话，我和老婆儿就天大的欢喜。”那刻，我有所触动地正眼瞅了瞅他：我也有半年没跟老父亲照面了，虽然我也偶尔给他通电话、寄点散钱，通电话也似乎公事公办，很少嘘寒问暖。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对方跟父亲神情极像。

　　他似乎受了什么鼓励，继续喃喃：“我儿子跟你岁数差不多，上班的厂子老大，走不到边儿。每回打电话总说忙，定好的日子也没回家。没空就没空吧，我都懂。他越说没空我越想他。他没空我有空，我就一次次跑。我跑了几次了？十次都有了。”他用右手抿了抿灰白头发，扯扯衣角，好像已经开始准备给儿子一个好形象。“他还老说，这里多好多好，比家里好，不用挂记他。”

　　我轻微打了个颤，不管怎样，想起远在老家的父亲，也如这他一样对儿子望眼欲穿吧，而且不如他灵便，父亲一出家门口就转向，身体也比他差。

　　窗外的雪不紧不慢地飘着，地上积了一层。长途车在湿滑的公路上缓慢爬行。这种缓慢使车里的人大都闭着眼打瞌睡，我也在车身的晃动中渐入梦乡。恍惚中，我看见老头的手，那白皙的、瘦削的、中指第一个关节处还有淡黄烟熏色像极了我父亲的手，正在游移着探寻过来，那双虽眯觑的两眼甚至更亮。原来……之前的搭讪都是……不怪我多疑，大冬天穿厚衣服最爱招小偷儿，老婆嘱咐过的。还真是第一次碰见小偷，电视上见过的远不如他的演技，做了这么漫长的铺垫。他的演技竟使我重新温习了一遍，微闭着的眼里只有那如芒刺一样贼兮兮的目光。不知道等着人赃俱获，还是处在温习演技的恍惚中，还是期待一场好戏，我竟一动没动。

　　那只手半途寂寞了一下，终于伸了过来，我激动得竟有些微微发抖。时间比以前慢了不知多少倍，最后那手从我衣兜附近变了方向，大约猜到我或许醒着？我更加紧地闭了眼睛，略微失落。

　　后来，裹在身上的棉衣衣领骤然一紧，从脖子那儿往里灌的一道冷风忽然没了，身上暖了一暖。惊讶使我直了下身子，又被定住了身形，也许心理落差使我没准备好继续去做什么。

　　老头轻微一叹：“刚才你睡觉时仔细瞧你啊，不知多像我儿子。他衣服总是这么马虎着穿，每回他临出门啊，我都帮他捻一捻。要衣领是干嘛的？是求好看的，还是保暖的？也好像这么一弄，人在外边就没病没灾就好过了似的。”

　　他眼睛潮了，话开始琐碎、絮叨：“你说么，好好的，人怎么就得了不好的病，得了难治的病，啊？我帮他捻衣领心理上暗暗图个平安，但也没派上用场。得了病就不能上班了，不能上班了他吩咐我来看看，看完了回去好给他讲，他顶爱听，一听人也精神了。他还让我好好看看海，我们那里没一块儿海。算这次我来了几次了？十次有了吧，不是，十一次吧。十二次？”他摊了两手在膝盖上，低头跟自己较真地掐算着数目。

　　我使劲闭了眼，眼泪还是没堵住，反而痛快地流了出来。我朝着窗子用力压过去，以期能给他空出更富余的位置。我的手抬了一寸，迟钝了一下，后来，径直抚在那只曾经伸过来的像极了我父亲的手之上。

　　那只手很暖，越来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