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蓝翎

发布:2014/11/12 10:55:01  来源:曹妃甸作家协会  浏览次  编辑:张秀成
     1961年早春,一个星期天,我离开了柏各庄中学,骑车去柏各庄农场三分场五队,看望在那里改造的哥哥。兄长被打成右派后,被“发配”到渤海荒滩上,已半年有余了。
      五队在场部西南方向,偏僻荒凉。在用土坯垒成的队部办公室内,我见到了丁俊德队长。这位高大魁梧的汉子告诉我,哥哥到三农“拉荒”去了,我便骑车折返到三农。那时,每到秋后,农场的稻田地都要用拖拉机翻耕一遍。开春时,便用灌渠引来的滦河水放入稻坵中淋碱,这就是所谓“拉荒”。
      我见到哥哥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原来,一个路边稻坵的围埝被水冲开了约半米宽的口子,哥哥一锹又一锹地把土垡子填到豁口上,旋即被水冲走。我焦急地站在一旁,却帮不上一点忙。此时,田间路上跑来一位扛着铁锹的中年人。他从路边扔过一捆稻草,让哥哥堵在豁口处,随后帮哥哥堵口子。忙活好一阵才把围埝上的口子堵好,此时两人都已满身泥水大汗淋漓了。
      那位中年人扛着铁锨走了,哥哥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声:“谢谢你啊,老杨。”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杨叫杨建中,他就是与李希凡齐名的青年红学家蓝翎。他已到农场改造了两年,那时正在秧田养芽子。
      这是我与蓝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会”。遗憾的是,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庞。他呢,恐怕都没看上我一眼。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六年过去了。1997年春天,我在唐海县城一家书屋中偶然发现了蓝翎的一本回忆录《龙卷风》,便买回家中贪婪地读起来。从书中得知,他离开农场后并未回北京工作,而是去了河南继续改造。在该书第三章《从渤海湾到黄河滩》中,有万余字记述了他在柏各庄农场改造的苦难历程。
文中,有对自己在那场政治龙卷风中坎坷遭遇的感慨;有对萧乾、钟惦棐、陈企霞等老一辈文化人蒙冤受屈的同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柏各庄农场这片土地的眷恋;行文所至则充满了对曾在困境中给予他们同情和关爱的农工和干部的感激之情。蓝翎用一大段颇富感情色彩的文字,写下了当年离开三分场时的感受:“我面后坐在马车上,遥望曾去打鱼的渤海湾,曾劳动过的五队、二队的稻田,曾看守过的菜园,曾喂过猪放过羊的畜牧队;还有场长夫人负责的小裁缝铺,她为我们补过数不清的破烂衣服,悄悄地少收钱或不收钱;二队董队长家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炊烟,第一个春节,由队长烧火夫人掌勺为我们煮饺子。。。。。。宿舍最后一排那间尖头小屋,住着场党委宣传部的小林,过春节的晚上,邀钟惦棐我们几个,闭门遮窗,在炕头上打麻将,以破寂寥。。。.农场领导待我们不薄,全场职工待我们不薄,附近村里的农民待我们不薄。遍地有温情,人世甚可爱。”
      蓝翎也没有忘记从唐山来到农场改造的难友,尽管他们仅仅相处了两三个月。他记得其中有一位小伙子。曾把他磨坏了裤腿的毛裤拿回家去让妻子补好;还记得一位文化馆干部,曾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乐亭影”的唱腔特色。只是由于年代久远,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些难友的名字,为此深感遗憾。
      家兄和我反复读了《龙卷风》一书,我们的思绪都飞回那个特殊的年代。蓝翎在书中写到的三分场干部和唐山右派难友多数还健在人世。而他们在这三十年间的经历、命运和归宿,不正是社会变迁的缩影吗?于是,我们萌发了一个念头:尽快与蓝翎取得联系,与他共话别后情景。然而,到哪里去找蓝翎呢?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经过与人民日报社老干部局一番交涉之后,我终于得到了蓝翎的宅电号码。我怀着激动和期盼的心情拨通了这个电话,那天是1997年5月29日,渤海滩上正下着倾盆大雨。
      “喂,我是蓝翎。”接电话的正是蓝翎本人。我赶忙自报家门,并说虽与他素不相识,但我的兄长张秀起曾与他一同在三分场劳动改造过。
      “张秀起?”蓝翎的声音有些激动了,“哦,我想起来了。我的那条破毛裤还是你嫂子补好的呢。”他问起我哥哥的近况,我简要作答。他又问到那位给他讲过乐亭影的文化干部,我说那人叫李毅,1991年已然病故。蓝翎听后顿时语塞,过一会才缓缓地说:“那是位好人啊。”
      当得知我是在柏各庄农场总场打电话时,蓝翎谈兴陡增。“那里不是改了唐海县吗?我对那儿忒熟。附近有个西南庄是吧?由总场往南是三分场四分场,
往西是十分场十一分场。往东可到西灌渠水闸,水闸以北是柏各庄村,我还上那儿赶过集呢。”三十六年过去,蓝翎对农场的记忆竟这般清晰,实在让人惊讶,也让人感动。
      那次通话后,我和兄长分别给蓝翎写了信,我还给他寄去一本精美的《唐海》画册。
      收到蓝翎回信时,已是秋风扫落叶的十月中旬。他在信中说,五六月间颇感身体不适,经检查是供血不足,遂暂停一切工作。入秋以后,渐有好转,才坐下来写信,并拣出他写的两本书寄给我们,留作纪念。谈到三十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蓝翎写道:“是非善恶唯天可鉴,那些骂我们遗臭万年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芳’留给后世的。过去坦然,今后仍坦然,坦然面对历史,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此生足矣。”他在信的末尾说:“仰望窗外蓝天,遥念远方朋友,不知有何机缘再见于柏各庄,”机缘,机缘,我和兄长都盼着机缘的到来,然而。。。。。。
      2005年3月25日,我从《红楼梦学刊》第二期上获悉蓝翎逝世的消息。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学刊扉页上编委名单中蓝翎的名字分明被圈上了黑框,而该刊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沉痛悼念杨建中同志》。他是2005年2月8日在北京逝世的,那天恰是农历甲申年除夕。120年前的这一天,曹雪芹病逝于北京西山黄叶村。
      对于蓝翎的去世,兄长和我都有大悲恸。兄长在电话中哽咽道:“都走了,陈企霞走了,萧乾走了,钟惦棐走了,蓝翎也走了,他才比我大一岁啊!”我则后悔,为什么没在蓝翎生前与他见上一面。虽说七八年间时有书来信往,虽说每逢春节总去电话问候,但是未能一睹蓝翎先生的容颜,未能去他家书房中聆听教诲,实在是我此生中的一大憾事。当年九月,我怀着对蓝翎无限思念之情写了《岁月悠悠情未了》一文,发表在《滦河文化研究》上。想不到,蓝翎夫人张岫云女士看到了这篇文章,并在电话中向我表示了谢意。她说,蓝翎生前常常谈到我们兄弟俩,也几次表露了要回农场看看的愿望,只可惜因病魔缠身,未能如愿。
      我一次又一次地读蓝翎的《龙卷风》,反复体味当年这位青年学人在困顿中的心境。在该书《沉沧海.》一章中,蓝翎写道:“有谁在风华正茂之年突然被划为右派的吗?我以为在这变故之中和之后,如果不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而是顽强地活下来,睁开双眼,敢于直面人生,就一定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包括自己的真面目。这对个人来讲,当然是痛苦和不幸的,但对一个作家来讲,则是不幸中之大幸。”蓝翎的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古人的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功"。去年,我撰写自传体回忆录《迢迢风雨路》。敲打键盘时,便常常想起蓝翎那段引人深思的话语,并从中获得了解剖别人也解剖自己的勇气。一时间,我觉得与蓝翎先生走得更近了。
      春花秋月度匆匆,蓝翎君辞世已近十年。近日,我重读《龙卷风》,感慨万千之余,写成七律一首。今抄录如下,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敢将笔墨诘文豪,厄运罹身志更高。龙卷狂飙忧国难,云遮红日唱离骚。
                                               魂牵渤海千重浪,梦绕黄河万里涛。宏愿未酬君去也,天堂可遇雪芹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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