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 By:2015/11/13 9:07:19
我觉得,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平时,我也接触一些业余作者,说我们的生活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呀,大家都是普普通通地过日子,怎么到有的人笔下就变成小说,怎么我就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变成小说的事呢?这个问题,我不能不承认文学需要天才。但是,文学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一个作家对生活感受能力的程度,也的确对他们的创作发展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什么叫感受生活呢?感受生活实际上就是感受人生。体验生活也就是体验人生。把这个意义扩大到这一层以后,你就不会局限于仅仅是对生活中的某一件事的发现。
当我们有意识地寻找自己的敏感区以后,接下来便是有意识的发现。契诃夫说过:“新手永远靠独特的东西赢得社会的承认。”我想这个“独特”就是新的发现。所以,足见发现对于文学创作的至关重要。我们不能乞求苹果变成樱桃,同时也不能逼迫樱桃变成苹果,因为它们是各有特色的。我们明白了这个以后,就可以专心致志地留心于生活中那些或大或小的发现了。
我想谈谈我在短篇小说《香雪》创作过程中的发现。一九八一年深秋,我到保定地区的山区体验生活。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当时,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好几年,平原上的农村农民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但那个山区还是非常落后。我到的这个村子,就是我写《香雪》的原型。这个村有一小站,火车在这儿停。那段铁路路基特别高,村子是凹下去的。我一下火车就看到了这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村头有一个操场,旁边还有几间房。噢,这是一个学校,学生还在那儿做操呢,猪在学生群里窜,给我一种特别狼狈的印象。我提一个小包在这个村子的一条很窄的街道过去。在那个村子里,一个城里人的出现,他们觉得很奇怪。在街的向阳那面排着一排人,都是老的,面色灰黄,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们靠墙根,是坐着,还是蹲着?我觉得他们是卧在墙根,我觉得这个村子要死了。我从那儿过去,好像受检阅似的。我一走过去,墙根儿的人就“呕儿一一”起哄。我是在农村呆过的,那是平原,这种感觉还不那么鲜明。我在一个老乡家吃派饭。他们一天两顿饭,为省粮食。他们都是熬一锅灰乎乎的粥。我每天吃完那个粥就迷糊,像喝了《水浒》里说的那种迷魂汤,就想睡觉。我就出去各家走走看看。我看到老百姓的生活都是非常苦的(山里,开不出多少地)。我想,我感受到的,完全是一种很阴暗的、很愚昧的、没有起色的“生活”,整个村子都要死过去了。我的房东有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他每天要扛着课桌到十二里以外的公社中学去读书,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我总是见不着他。后来我才发现,我问她妈:“你怎么让他扛着桌子去啊?还走十二里山路。”她说公社中学也穷,谁要是考上了中学就自己准备桌子。如果放在那儿不扛走,第二天可能就被别人偷走了。这个男孩子腿上长了碗口大的疮,老流水。有一天,他妈看见我吃治胃疼的药,就可怜巴巴地向我讨药。我说那是治胃疼的。她说:“没事,没事,是药就行。”我想,好像我吝啬我的药似的,反正这药也没毒,就给了她。她马上让他儿子吃。后来,我跟他妈说:“你应该先给他治那个病,先不去上学。”这个小孩坚决不干,而且他妈妈还支持他。忽然,我从这里发现,这个村子还不是一潭死水。我发现这一点,我就把它储存在我这记忆的小仓库里了。
房东还有一个女儿。一天晚上,我没出去串门,有几个女孩子进来了,嘀嘀咕咕,又换衣服又梳头,又洗脸,撕一块红纸擦了红脸蛋儿。根据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她们是要看电影吧!可她们说,我们这儿从来不演电影,我们是去看火车!那天晚上,一列从北京来的火车,在这个村口的小站停一分钟,有时其实还不到一分钟。这时候,这“一分钟”一下子与我有意识的那种寻求发现的想法撞上了。我立刻感觉到,这一分钟里蕴含的东西,应该是属于文学的,这“一分钟”里,有这个村子的希望。天又黑,路基那么高,火车那么高,小姑娘们这么矮,火车里面的人是不会注意她们的,可她们不在乎这些,还是穿上自己漂亮的衣服。她们渴求的是一种对外来文明的向往,她们要看一下外来人的打扮、装束、谈吐,那种对山里人来说很陌生的气氛。所以我就说,铁路修通了,两条铁轨延伸到这个村子的村口,使这些女孩子们还没有苏醒的青春醒来了,她们再也不能像她们父辈那样安分了,已经不甘心那种日子了。那么,她们这种等待里面,在她们一天种种繁重劳动之后,是什么意念支配着她们呢?我觉得就是这“一分钟”。她们想到晚上有这样一分钟,那么白天的一切也都能够忍受了。所以,我觉得这一分钟,是非常令人辛酸的。才一分钟,一分钟啊!它是辛酸的,也是神圣的,因为她们已经开始懂得这种追求了。它是荒唐的,也是令人尊重的。去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美国访问,有一个美国人一定要我谈一谈我的《哦,香雪》。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让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谈一个具体的小说。我立刻说:“对不起,我的小说是不善于当故事讲的。”但他执意要我讲,我不讲,大伙就僵在那儿了,我没办法,就用一句话概括了这个“香雪”:“山里的女孩子对这一分钟的等待,对火车的等待,像等待幻想当中的情人一样。”我以为讲完就算了,后来有的人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们是非常能够听得懂的,因为你表现了人类能够共同感觉到的东西。他说这句话对我也是一种启发。
我谈的这个例子,也就是发现的重要,对这一分钟的发现,再把它铺开,变成一篇小说。那你也许会说,那当然,你有这一分钟的发现,你再加工,提炼,运用你的文学技巧,把它变成一篇小说,那我们要是不生活在山里,没有像你那样一分钟的发现,我怎么办呢?
下面,我举两个并没有变成小说的例子。我觉得,在普通的生活里,甚至在一句很普通的话里,都有可能存在着属于文学的东西,就看我们是不是有心人。有一年,我们原单位的一位同志,参加省劳模会回来,我问他:“会开得不错吧?”他说:“不错,不错。”“没拿回一个什么奖品呀?”“没有。”后来,他想了半天,才忽然对我说:“噢,对,对,对,想起来了,在这个会上,随便吃!”而且他讲得特别认真,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咱们省的一位老作家张朴说,你对“随便吃”——这个发现是划时代的。也许,一般人对这个也就放过去了,那么,我们仔细想一想,就可以从这三个字当中,得到很多历史的沉思,得到历史的积淀,积淀在人心里的那种让人心酸的、沉重的回味。这个内涵是非常深刻的。还有另一位同志,他的家属在农村,粮食都不能保证。我们单位有些人粮本上买不完的粗粮、豆类、小杂粮,就由他买了去。有一次,我们有一个同志说:“哎,我这儿有二十斤小米,你去买了吧。”他就拿一个能盛二十斤小米的小口袋买去了。到粮店,售货员一算,说:“你还有一百多斤粮食呢!”当时他兴奋得简直有点发懵了。他有意外获得一百多斤粮食的可能啊!他对人家说,那我就带了一个小口袋怎么办呢?人家说,那你就回家再拿几个口袋去呗!当时他的心理状态就是:好像一转身这一百多斤就不存在了一样。他容不得回家拿口袋,就赶紧脱裤子,拿两根绳子把两脚口一扎:“你就给我装这里头吧。”他笑着跟我讲的,但我心里很沉重,我觉得这跟“随便吃”有共同之处。你们要善于发现这些,这些东西可以储存在你的记忆里。当然不是说,我发现一句话,或者根据某一件事就能写成一篇小说。我对“买粮食”“随便吃”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把它们变成小说。但是它对我以后的创作,对我对生活和对我们整个民族的宏观上的思考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举这两个例子,也是想说明,很多生动的,富有哲理的东西,往往就存在于这种很随便的谈吐之中,或者是在不被人注意的现象中。
我还看到,山里的妇女,一到三十多岁,四十来岁,就对自己很不在乎,而结婚以前连对象的脸都不敢看。有一天,在一个比较开通的山村里放映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个电影里面有一段跳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街上看电影的人很多,有一个女人连喊带叫地追她丈夫。别人告诉我说,她不让她丈夫看那个电影,她说她丈夫去看这个电影,实际上是为了看电影里那个光着腿的女人。我翻过来一想,她禁止她丈夫看电影里光着腿的女人,为什么就不在乎满街的人都在看光着膀子的她呢?大家可以找出很多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我认为这种追赶里面,蕴含着生活里更深层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找到这个角度,最可怕的是从来就什么角度也找不到。这也是一种麻木,是对文学致命的可悲。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千万不要搞小说,最好干别的去。
所以,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要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大家每天的生活差不多是一样的,你只有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还具备了我上述所说的那些需要,你才能在没意思中发现意思,才可能把没意思的东西写出意思来。第二点,就是应该刻意培养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力。对生活感受能力的深浅大小,这是因人而异的。那么怎么后天培养呢?我认为,还要培养你自己对人生敏锐的眼光,把这个变成一种习惯。